张淑琴在小说《老娼和她的女儿》的开头写道:她的泪比血珍贵,因为身体不管任何部分破了都能流血,而泪只有心碎了才能流出来……这个时候,她是一个作家,一个女人。
1995年,西安市文联举办“海龙王杯女作家奖”评选活动,在大量的推荐信中,有一封陕西省女监犯人联名写的推荐信特别引人注目,她们推荐她们心目中最亲切的“张管教”,一个用心用血用生命爱着她们和她们孩子的女人———张淑琴,在写这封推荐信时,许多女犯人在大墙内第一次意识到了做一个人、做一个女人的神圣。而更为感动的是张淑琴本人,再一次看到了那些女囚身上尚未泯灭的良知和渐渐被唤醒的人性。
也许是看得太多,爱得太多,那些令人心痛的人和事,让她割舍不下
那时,张淑琴还在陕西省劳改局的《新岸报》当记者。
她第一次在劳改所看到李凤,李凤刚刚16岁。见到这个俊悄的姑娘,她心里一阵抽搐,这是一个让她看一眼就会想起自己女儿的孩子啊,怎么会被劳教呢?李凤8岁那年,父亲因外遇杀死了母亲而被捕,小李凤从此天天到镇上靠拾破烂过话,后来被一帮窃贼拉着入伙,开始偷窃。
等到李凤劳教结束时,张淑琴毫不犹豫地把李凤接到了自己的家里,对女儿说:这是你们的姐和妹。但,四个多月后,李凤留下一张字条走了。
事隔两年,张淑琴从女监的号舍前经过,被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叫住了,她回头看去,只见一个黄皮寡脸面容憔悴的女犯满怀期望地看着她,是李凤!她的心颤栗了,当李凤垂下头颅时,她感到心一阵阵隐痛,泪水顿时模糊了双眼,什么也不用问了,类似这样的事情已经太多,李凤独自走上社会,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她又重操旧业,还染上了吸毒的恶习。
还有一件事深深刺痛了她的心。一个名叫王忠侠的女囚,跪在监狱长面前,歇斯底里地哀求“政府”赶快把她的孩子收进少教所。王忠侠的儿子王龙领着8岁的女儿王珍到女监来看望母亲,无依无靠的小兄妹却穿着新衣,还带来了一大堆水果和食物以及20元钱!王忠侠不寒而栗,痛不欲生。她丈夫因盗窃入狱,刑满后却丧尽天良拐卖儿子离家出走。她为了赎回儿子,铤而走险盗卖电缆,案发入狱。现在,她的一双小小年纪的儿女,却又在步她的后尘,难道等到她刑满出狱后,她又要去监狱探望让她扯心撕肺的骨肉?
张淑琴到男监去采访一个男犯,这个男犯因为检举了狱内阴谋暴动,受到减刑七年的宽大优待。当张淑琴问他家里怎么样时,他哭了,他说老婆在女监服刑,家里有一个年迈的老母和五个年幼的孩子,没人管,他走时,小的只有两岁。张淑琴向男犯要了他家的地址,并说一定会代他去看看孩子们。就在这个时候,张淑琴脑子里忽然闪出一个念头,如果我是监狱的劳改干警,我一定会定期到犯人的家里去看看,看看他们的孩子的安置情况。
张淑琴又到女监去告诉五个孩子的母亲:我准备去你家看看孩子们,你有什么话要捎去?给孩子们带什么东西?女囚哭得一塌糊涂,赶快拿出自己一针一线缝制的两双鞋和两个小裤头。
1987年7月,正值陕西历史上少有的酷暑,张淑琴独自一人在一个星期天开始了她一生中首次为罪犯寻找孩子的历史。从此,她把自己的命运和他们连在了一起,企图用人性、人格的力量去感化罪犯,把人道主义发扬到这个被认为“无人道可言”的角落。
张淑琴好不容易找到了罪犯的家,这时,五个孩子中的大女儿已经死了,剩下四个孩子全部失学在家。一个女孩脚上穿着两只不同颜色的凉鞋,一个小女孩的胳膊断了,一个小男孩被村里的孩子欺侮,打架摔掉了牙。家里有两张炕,炕上铺着硬纸板,只有一床被子。张淑琴领着最大的女孩子到了镇上,抑制不住激动伤感的心情对镇上的人喊了起来:今年雨水这么大,你们就不害怕雨下大了,把这一家人砸死在里头?她的激动和诚恳感动了镇上的干部,他们当场表示一定要派人解决这家人的生计问题。
唐僧到西天取经经过了九九八十一难,她也准备接受这样的考验
两件事的发生,促成了她要“干点实事”想法的实施。
一对夫妇把孩子烧伤后,不全力医治,竟把孩子脱光塞进墓洞里。刑满释放人员齐文华拾破烂时在墓洞里发现了这个浑身被烧伤的孩子。当时围观者达200多人,但只有刚刚刑满释放的齐文华把孩子抱回了家,为孩子四处求医,拿出家中仅存的500块钱为孩子治疗。张淑琴知道后,首先向社会报道了这件事,她和她的同事写了《在墓坑中哀嚎的女婴》。事后,她又把电视台的节目录下来给犯人们放,犯人自发捐款3000多元,全国各地为这孩子捐献3万多元。这件事引起了公、检、法、妇联和共青团的重视,共青团维权办拍案而起代替这个孩子向法院起诉,并打赢了官司,对遗弃孩子的父母分别判刑。通过这件事,张淑琴看到了发动社会力量的必要性。
这时,她从报纸上看到六个部委联合发出的一个文件,提出要加强对刑满释放人员的安置工作。她前瞻性地看到了更为广阔的天地,需要投入全部的身心,为那些让她日夜牵挂的特殊的人和无辜的孩子们做点事。他们需要有一个机构,来为他们安排出狱后的出路,也需要有人在他们服刑期间来关心他们的孩子。
想法一旦产生,张淑琴就开始筹建陕西省回归研究会。
张淑琴是一个倔强的女人,从那时起,她开始为自己将要从事的艰难的事业打基础,她先是从毅力上锻炼自己,每天把自行车从5楼扛下来,下班时,又扛上5楼。她对自己说:唐僧为上西天取经,曾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我也要准备经历八十一难。在这种几近“疯狂”的执著中,她一天工作十几个小时,从没有节假日的概念,在大热的夏天,张淑琴硬是一个一个登门拜访,逐个说服,请来了177个理事,58个顾问,11个会长、副会长,6个名誉会长,并“游说出”4个帮教团,共300多人。那时她患了子宫功能性出血,但她顾不上休息,总觉得时间不够用。
研究会成立以来,张淑琴为犯人和孩子们搞过两次大型义演晚会:“回归之路”和“伸出你的手”,在社会上产生了强烈的反响。
她当然忘不了,女犯人坐着囚车去少管所看儿子的情景;她也忘不了,即将绑赴刑场的父亲和孩子诀别时的那双眼睛。多少年了,她一直梦想着为这些无辜而不幸的孩子建一个回归少儿村,代养罪犯的孩子,这梦想真的能够实现吗?
张淑琴把儿童回归村列入研究会的项目,公开招标。在一个座谈会上,她遇到了对外开放并且已经富裕起来的东周村的村长郭建华,她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得到郭村长的支持。郭村长慷慨地拿出一块地皮,并向全村老少募集到一部分资金,开始筹建“回归儿童村”。
在张淑琴的倡寻下,“陕西省回归研究会”对女监做了详细调查,结果是,90多名女囚———90多个母亲对儿女的欠疚和牵挂化作了一声声悲泣哀叹,泪水溢满了那颗最柔弱的母亲的心,而张淑琴的心和她们一起疼痛了。
研究会在收回的90多份调查表里,选出29个最困难的,开始了对孩子们的寻找。
每找到一个孩子,她心里就增加一份沉重,她一讲眼泪就会流下来
儿童村筹建的同时,张淑琴的回归研究会的志愿者们,兵分几路开始了寻找那些流落在社会上的孩子。
文英、文龙的父母都因犯罪伏法,剩下两个可怜的孤儿,张淑琴在陇县公安局的配合下,找到了两个孩子,把他们接到了儿童村。紧接着,她又赶到咸阳,根据一个罪犯提供的人名寻找;仅仅为找那个代罪犯收养孩子的陈海生,张淑琴就找了30多人。找到孩子时,一对双胞胎都是先天性髋关节脱臼,代养她们的老人一个耳聋,一个有心脏病,两个孩子都没有上学。张淑琴和当地政法部门商定把孩子带回儿童村。但这时,孩子的一个亲戚打电话来,不让把孩子送到儿童村。儿童村并没有被所有的人理解接受。这让张淑琴再一次意识到,他们的工作还没有做到家,一切都有待完善。
最艰难最漫长的莫过于寻找陈小艳、陈小芹两姐妹的过程了。陈氏小姐妹的母亲陈素珍因与人合谋杀害亲夫被判15年徒刑。当陈素珍知道了儿童村的消息时,一下子跪在张淑琴和郭村长面前,长跪不起,嚎陶大哭:“求求你们帮我找找孩子吧,哪怕她们被狼吃了被豹子吃了,你们也要给我一个消息。”
张淑琴紧紧攥着一个母亲的哀求,攥着一个女人对自己行为的悔悟出发了。走上泥泞的山道,正赶上一场倾盆大雨,路面被泥石流冲垮,他们只好下来推车。他们从下午4点出发,辗转宝鸡、商洛、汉中、勉县、略阳、宁强,行程1500多公里,最后在宁强的大山里打听到了确切的消息。小姐妹所在的陈家山,要过两道河,走5里山路,这时天色渐黑,他们已有30多个小时没有合眼。张淑琴带头走上山路,就像要和自己的孩子久别重逢一般。到达寻找地点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山里就住着这一家人,陈氏小姐妹被唤出来时,头发、衣服都乱得一塌糊涂。孩子知道有人来接她们,头也不回跟着来人就走。
第三天中午,张淑琴他们带着孩子回到了西安。整整47个小时他们没有休息,但一到西安,张淑琴就给女监打电话,安排母女相见。这是一种只有母亲才能体会到的急切心情。张淑琴带着孩子赶到女监接见室时,陈素珍呆住了,孩子看见母亲哭着大喊:妈妈……陈素珍在里面哭喊:小芹小艳!在场的人都一起流下了眼泪,张淑琴看见母女隔着栏杆手抓在一起哭喊,就和监狱长说:能不能让妈妈抱抱孩子,妈妈就是想抱抱孩子,孩子也想在妈妈的怀里。监狱长同意了她的请求,让把孩子领过去,陈素珍抱着孩子泪流不止。
儿童村每一个孩子的身上都饱含着张淑琴的一段感情,郭婷和郭冲的父亲杀害了妻子,被判死刑缓期两年执行。张淑琴在高陵县找到孩子时,孩子满脸抹的都是柿子,肚脐露在外面,这个村子是一个富裕村,就穷了这一家人。张淑琴看到这种情况非常生气。当村里人告诉她,孩子偷东西时,她毫不客气地说:“今天他们偷南瓜,过上十年他们还要上房揭瓦,当土匪。你们这么富裕的一个村子,就没有人帮帮这两个孩子?一人一把米、一把面也就帮了这孩子,你们就忍心看着孩子这么可怜?”村支书在张淑琴的说服下,同意让她带走两个小的,留下一个就好办了。现在,村里已经资助留下的大孩子上学,家也不再像以前那么破烂。当郭婷和郭冲到监狱去看父亲时,父亲给两个孩子跪下,一个劲地说感谢政府。她说:“要让社会上更多的人回归善良,回归爱心,回归责任,这就是我的工作。善事要大家做。”
张淑琴呼吁社会各界人士参加对罪犯孩子的助养和代养工作,这个建议一直没有得到更多人的认可。试想,谁愿意代养一个罪犯的孩子?这可能正是张淑琴的单纯之处,在她的内心深处,并没有认为这些孩子是“另类”。